世间万物没有绝对的完美,
而往往更多的是残缺。
作者简介
欧阳国,年出生,江西兴国人。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刊发于《青春》《星火》《满族文学》《南方文学》《散文选刊》《人民日报》等报刊。散文集《身体里的石头》入选江西·重点作品创作扶持项目。
//创作谈//
《河流的秘密》写的是人的隐疾。水根因患有隐疾,身体与常人有异。年幼的他肆意游走在河流里,但当他意识到自己与他人不同时,欢笑离他远去。最终,汹涌的洪水吞噬了水根。我宁愿相信,是他自愿回到了水的世界。
身体的疾病可能得到救治。可怕的是看不见的暗疾,它占领我们的精神世界,它是一串焦灼的火焰,它是一只凶猛的野兽。它像一坛陈年老酒,时间越久越加浓郁,日积月累,最终泛滥成滔滔江河,将人的身体淹没,带我们迷失方向。
感谢《青春》,让这个有关青春的故事呈现给大家。
河流的秘密
欧阳国
一
一条流淌的河流,隐藏着无数的秘密。人的身体也是如此,隐藏在我们身体的暗疾,像一条河流,流向未知的世界。
夏日,烦躁炎热,晌午时分,当大人们都在午休的时候,我们一群孩子悄悄地走出家门,奔跑在鹅卵石铺就的乡间小道。烈日泛着刺眼的白光,风声沙沙作响,蝉鸣声声,树影婆娑。我们赤脚踩在滚烫的石头上,穿过碧绿的田野,高高的庄稼将我们淹没。我们来到河边,将衣服脱得精光,从岸上扑通一声跳进河流,潜伏于清澈的河水中,单调的童年闯进了河流的秘密。
水,是另外一个美妙的世界。我们置身于河水柔软的世界,紧闭双眼、屏住呼吸,肆意游走在河流每一个角落。对河流的熟悉,就像我们对自己身体的掌握,哪里暗藏旋涡,哪里水深水浅,哪里藏匿鱼虾,我们都一清二楚。我们将手伸进水中的石缝或石洞里面,触摸到一个神秘的世界,时常都会摸到一条条润滑的鱼。它们有的瞬间从我们指尖溜走,有的被我们紧紧抓住。有时,我们也会摸到一条长长的粗糙的水蛇,吓得赶快逃离河水,跳到岸上。
我们年幼的身体就像一条灵活的鱼,在水中自由地游弋,从上游到下游,由河的一边到另一边。我们每一寸肌肤都融入水中,与水相融,与水碰撞,激荡出万物生长的勃勃生机。我们终于游累了,浮出水面,气喘吁吁爬到岸上,只见白云在水中缓慢移动,我们的影子也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。
回到岸上,我们一群孩子赤裸着站成一排,对着河流进行撒尿比赛,大家都使出全身的力气,像往河里射箭一样。温柔的水,蕴含着巨大的力量。我们的身体宛若一条丰盈的河流,流向另外一条河流,溅起朵朵浪花,掀开一片精彩的世界。童年的时光,就像水溶于水中,风消失在风中,一去不复返。
尿完了,我们每次的固定动作就是捉弄水根,大家一窝蜂地围拢他,制止他穿裤子。我们齐声大喊:大卵砣……嘈杂的嘲笑声淹没渺小的村庄,销迹在河水中,常常回荡在我记忆深处。
水根是我的邻居,比我小两岁,和我弟弟同一年出生。我们一群孩子每天基本是形影不离,一起上山放牛、下河游泳、爬树摘果子,一起捉迷藏、滚铁环、荡秋千、折纸打宝……
水根皮肤白皙。我们晒得一身黝黑,他却始终白白净净。他有一对特别大的耳垂,像面容慈祥的弥勒佛。我们乡下的说法这是长命百岁、一生享福的长相。
世间万物没有绝对的完美,而往往更多的是残缺。比如人的身体,有的人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、唇腭裂、耳聋、失明、哑巴等等,这些身体先天的缺陷,像一把无形的枷锁绑架人的一辈子,又像一个标志烙印在乡间的土地,直到他们归于尘土。村庄像一枚小小的硬币,有正反两面,一面是善良,一面是丑恶。这些外表看得见的缺陷,或者隐藏在身体的秘密,无疑成为乡间茶余饭后的谈资。看不见的,听不见的,没有腿的,精神有问题的……这些带刺的绰号,像一把锋利的刀子,插入他们脆弱的肉体,带来阵阵疼痛。
这把刀子缓慢地进入水根的躯体,他身体的隐秘成为巴掌大村庄公开的秘密。水根穿开裆裤的时候,我已经懂事了。我们经常蹲在地上玩耍,于是发现他开裆裤里藏着一个庞然大物,像一枚巨大的秤砣,像一个膨胀的气球,又像一只生长在篱笆上已经成熟的南瓜,细看颜色紫黑,血脉清晰可见。这个怪物每时每刻都悬挂在水根身上,当他走路时,它在空中不停地晃荡,当他蹲下时,它几乎就贴近地面,似乎要与土地亲密接触。我对这个怪物充满好奇却心存畏惧,它经常在我童年的梦境中晃来晃去,等我醒来,我赶快摸了摸自己的身体,还好它并没有长在我的身上。
水根“大卵砣”的绰号像风一样在村庄慢慢吹散,掀开了他身体最后一块遮羞布,身体的隐疾赤裸裸暴露在世界。同时,风也紧闭了水根幼小的心灵窗户,让他渐渐地与世隔绝。
村庄的河流依旧哗哗地向前流淌,每天晌午,我们照例在水里欢快地游荡,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水根再也没有下过水。他只是一个人呆呆坐在岸上。我们把头从水里探出来,对着岸上的水根大声喊:大卵砣……水根默不作声,他往河里扔石头,转身就走了。
多年之后,我才知道水根是先天性睾丸鞘膜积液。只是水根父亲并没有带他去治疗。贫穷,是村庄最大的疾病。在闭塞的村庄,身体的残缺仿若一条猛蛇,无情地纠缠人的一生。他们在风言冷语中偷偷摸摸地活着。有尊严地活着,是他们一辈子的奢望。如果说,身体的残缺是一种疾病,那么腐蚀人心的却是隐匿在人身体深处的暗疾。水根懂事后,他开始独来独往,他再也不是水中游来游去的那只无忧无愁的快乐小精灵。他忧伤的身体仿佛是搁浅沙滩的一条孤寂的鱼,在风吹日晒之中,暴露了身体的隐疾,干枯了身体的河流。
每年深秋,三更半夜的时候,总有人偷偷地在河流的上游倒下药水。在我们村庄,这叫作“闹长缸”。这种斩尽杀绝的行为,被认为将断子绝孙。*药在黑暗的河水中慢慢弥散开来,顺流而下,蔓延至河流的每一个角落,拉开一场惨绝的杀戮。黎明之际,天蒙蒙亮,村庄男女老少闻讯出动,纷纷从家里冲出,涌向河流,争先恐后在河里打捞鱼虾。寂静的河流顿时像一条热闹的集市,传来阵阵嬉笑和欢喜。*药像一双魔爪撕开了河流的隐秘,水里所有的生灵浮出水面,鱼虾、螃蟹、*鳝、乌龟、水蛙、水蛇等等,一扫而尽,全部都走向死亡。有的鱼已经死了,泛着白肚皮顺着河水往下游流;有的鱼奄奄一息,它们张大嘴巴,在做最后的挣扎。中午,村庄静悄悄,太阳暴晒着已经死亡的河流,发出一股浓郁的腥臭味,贯入人的身体,呛得反胃。
村庄是一条弥漫药水味的河流,水根是身陷其中的一条鱼儿。夕阳的余晖洒满水根单薄的身体,他久久站在河畔,望着潺潺流水,眼睛不禁泛着泪光。
寂寞的河流,静悄悄地穿过村庄,也穿过水根孤独的童年。
二
秋冬时节,村庄河水温软,碧波荡漾,川流不息。温暖的晨曦照耀平静的河面,世界闪闪发亮,整个村庄氤氲着柔美的金*色。
沉静的背后往往暗流涌动。温软的河水,另外一面是凶猛,像一只发怒咆哮的狮子,一副面目狰狞的样子。每年春夏之际,村庄河水暴涨,由清澈变得浑浊,从平静变成急促。村庄的人们都站在河岸,只见流水夹杂着庄稼、树木、水葫芦、垃圾等等,一路汹涌向前,看不见底的河流,暗藏着巨大的秘密。我凝望滔滔洪水,似乎看到死去的生灵都复活了,它们潜伏在浑浊的激流之中,步步逼近村庄,吞噬村庄。
*昏,天色暗沉,雨水伴随着风从远处涌来,村庄像被一层层朦胧的幕布笼罩,眼前一片迷茫。河水悄悄地上了岸,淹没田野的庄稼,也淹没一条条乡间小道。放学路上,我们七八个孩子前后排成一个整齐的“一”字形,小心翼翼走在回家途中。我们踏水路,穿田埂,上坡又下坡,雨水打湿了衣裳和书包,流淌在我们身体内。独木桥下是咆哮的洪水,像一只野兽在尽情翻滚,浑浊的河水在巨大的冲击下,溅起一层层高高的洁白的浪花。我们颤颤巍巍踩在独木桥上面,小心翼翼向前迈着小步,犹如脚下是万丈深渊。
水根走在最后一个,我们都过桥了,他却突然不见了。因为害怕,我们都紧紧盯着自己的脚下,并没有看到水根是怎么掉到水里的。水中的水根拼命挣扎,双手胡乱狂抓,像与暗藏在河里的野兽厮杀。但,河水很快淹没了水根,他的头慢慢地沉到了水里,最后彻底消失了。只看见,一个蓝色的书包孤零零漂浮在水面,顺着河水一直往下流。汹涌的洪水埋葬了渺小的水根。在浑浊的世界,我们都无法看清事物真实的面目。
水根是不小心滑倒掉进河里的,还是自己跳下去的呢?很多年,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年幼的我。我无法寻找到答案,就像无法看清水的世界隐藏的秘密。但我更宁愿把水根想象成一尾鱼,他跳跃到了水的世界,在柔软的水中自由游荡。
闻讯而来的大人,顺着奔腾的洪水在下游寻找,但并没有发现水根的尸体。天色渐渐暗淡下来,黑色袭击村庄,我的大脑不断浮现水根在水中拼命挣扎的场景,在恐惧的包裹下,我逐渐入睡。
第二天,洪水退去,河岸一片狼藉。庄稼被砂石覆盖,树木或连根拔起,或截断树枝,一些破旧的衣服、白色垃圾挂在树枝上,顺着河床的微风轻轻舞动。村民在下游十多公里的地方终于发现了水根,他的身体悬挂在一棵白桦树上,雪白的尸体和树的颜色融为一体。
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尸体,这个死去的人和我一样,是一个少年。洪水将水根的衣服冲洗得支离破碎,在水的浸泡下,水根变得皮肤蜡白、遍身浮肿。我不由想到被屠夫刮净毛的死猪,一动不动地躺在案板上。这是我们朝夕相处的伙伴,这个不妥的想法,让我十分惭愧。烈日暴晒,村庄散发出一股沉郁的腥味和臭气,这是一股死亡的味道,它迎面扑来,钻进我的身体,让我感到恐惧和恶心。
水根躺在用几块木板钉成的棺材形状的“火板子”里,上面覆盖着一床破旧的草席。村庄经常用“睡火板子”来骂人,指一个人心肠不好,会打短命。水根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,倒是大家整天嘲笑和捉弄他,他怎么就死了呢?再说,水根长着一副弥勒佛的福相,他应该是长命百岁的。
水根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,她趴在“火板子”旁边,把头埋在地上,悲痛像一只猛兽折磨着她。她的身体好像瞬间变成一条泛滥的河流,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动。水根的父亲一声不吭,他扛起锄头和铲子,默默地走向村庄的北山。他弯着腰,把沉重的锄头伸向天空,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锄头狠狠地砸在地上。他把满腔的悲痛化成无穷的力量,一点一滴挖开一个洞穴。大人把“火板子”抬起,缓慢地行走在村庄小道,穿过茂密的田野,水根的身体高过了地里绿油油的庄稼,甚至高过村庄的屋顶,他终于可以好好看看村庄了。“火板子”在村庄缓慢地移动,跨越川流不息的河流,沉静的水默默无语,水根的身影伴随着时光的流水逐渐远去……
水根离开后,一条河流经常闯进我的梦境,它时而波光粼粼,时而惊涛骇浪。我还经常梦见水根身上的庞然大物,我们一群孩子全身赤裸,在河岸整整齐齐站成一排,一边嘲笑“大卵砣”的水根,一边对着河流射尿。
梦境中,我的身体变成一条充沛的河流,河水泛滥,慢慢溢出河床。在堤坝决口的瞬间,我体会到一种奇特的感觉,这种感觉使我兴奋,更让我害怕。黑暗中,我被身体的激流惊醒,我摸了摸自己的身体,双手感觉一片潮湿而黏稠。
深夜,村庄异常安静。窗外好像有一只龇牙咧嘴的怪兽扑向房间,我感到从所未有的恐惧,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。我竖起耳朵聆听窗外的动静,只听见哗哗河水……
一条忧伤的河流静悄悄地流经村庄,穿透黑夜,也贯通我忧伤的身体。
(精彩继续)
*全文刊发于《青春》年第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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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:青鸟
文:欧阳国
图:网络
版:钰玲
校对:谢温锦
监制:游于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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